中,用那么快的速度升上海面去的,在海水中的几个人,都深深明白这一点,所以 尽管着急,也无可奈何。 黄色-=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.com 最新地址--免地址发布:huangsewenxue.net 自动回复-地址邮箱:bijiyinxiang@gmail.com 为了怕被发现,我们打捞沉船的工作是在晚间进行的,所以,当那容器,一浮 出了探躲灯照射的范围之外,就再也看不见了。 一切,都只不过是十来秒钟的事,直到容器不见了,李平才游到了我的身边, 向找作了一个手势,示意我们先游回去再说,可是毛斯此时竟不顾一切,以相当高 的速度,向上升去,他显然是想凭他丰富的潜水经验,尽可能用最短的时间,升上 水面去! 他这样做,自是危险之极,所以大半和小半两人,一起拖住了他。 等我和李平游到了他身边时,还可以看出他面肉扭曲,用力在挣扎。我几乎想 把他一拳打昏过去,他看到无法强得过我们四人,这才停止了挣扎。 不一会,我们就回到了隔水舱,等海水抽出,到了可以露出头部时,他就急叫 :“怎么办?这一带水流相当急,海面上全是回流,那大箱子怎么会浮起来的? 唉,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。“ 李平十分镇定:“不要紧,这船上有最好的追踪设备,陈落一直在注视我们, 自然可以知道那容器浮上海面之后,飘向何处的。” 毛斯听了,喘了口气,不再说什么。等到海水抽乾之后,我们一出隔水舱,就 听到了陈落的声音:“有一个相当大的目标浮上了海面,顺海流飘向东,那是不是 重要的物件?” 毛斯听了,才吁了一口气,想望我又不敢望我。我笑了一下:“不论打捞那东 西的过程多么困难,我都遵守我的诺言。” 毛斯没有说什么,不一会,我们进了驾驶舱,陈落已使船升上水面,他指着荧 光屏上的一个亮点:“这就是那目标,电脑的分析,竟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金 属。” 直到这时,我才算是真正知道:“兄弟姐妹号”的设备是何等先进,竟然可以 根据探测所得,立即进行电脑的分析。 我向李平望了一眼,觉得很奇怪,因为听陈落说的话,他像是全然不知道那容 器的来龙去脉,而我是曾向他说过的! 李平一看到我向他望去,立即就明白我的意思,他笑了一下:“你没有告诉我 可以转述你的话。” 我叹了一声,李平这样做,自然是对的,就是由于有这种操守的人太少了,所 以才会使我感到惊愕,于是我又把那容器简单介绍了一下。 等我说完,船已完全升上了海面,探测仪显示那容器只在三百公尺开外,我们 在这时,再也想不到会有什么意外,因为三百公尺的距离,手到拿来,容易之至。 当我们来到甲板上,却都傻住了出不了声,只见海面上,距离我们只有两百公 尺处,有一艘巡逻船,正用强烈的探射灯,照住了海面,在灯光照射的范围之中, 那只容器,正在海面之上载浮载沉。 而那巡逻艇上的士兵,显然已经发现了那容器,正在叫嚷指点。 一看到这种情形,毛斯首先发出了一下惨叫声,向我望来。我虽然知道,“兄 弟姐妹号”可以轻易把这艘巡逻艇击没,可是我当然考虑不能这样做。 而且,我还十分庆幸我们升上水面的时候,没有被这艘巡逻艇发现,不然,真 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,只怕得进行一场小型的海战不可了。 我一时之间,没有出声,毛斯哑着声问:“怎么办?” 我反问他:“你和东海舰队的司令员有没有交情?” 毛斯知道我是在说没有办法了,他双手抱住了头,沮丧之极。这时,我想到的 是:“这容器落到了海军的手中,会有什么样的结果?他们是不是可以打开它?打 开了它,会有什么后果? 而就在这时候,那巡逻艇上的官兵,也发现了我们,李平疾声问:“是立刻逃 走,还是抢了那东西再逃?” 李平问得十分理智,如果是温宝裕这闯祸胚,他一定会问:“是不是冲过去开 火?” 我问:“有机会抢了再逃走吗?” 李平点头“有,这船的速度快,他们追不上,只要我们的行动快,我想没问题。” 我吸了一口气:“那就请立刻进行。” 李平作了一个手势:“大家到驾驶舱去。” 等我们进入驾驶舱时,通讯设备已收到了巡逻艇的警告:“船只主表明所属单 位,请立即表明所属单位。” 李平已和陈落迅速说了我们的决定,陈落笑,十分幽默,临危不乱之至:“我 竟不知道这艘船的所属单位是什么。” 他说着,叫了一声:“坐稳一些。” 船速随着他的一下呼叫声,陡然加快,船头激起的海水,足有三十公尺高,简 直形成了一股暴泉,随着向巡逻艇接近,激起的海水,冲向巡逻艇,令巡逻艇的甲 板上一阵混乱。而就在这时,船已经接近那容器了,涌起的海浪。把那容器涌得向 上拱了起来,在汹涌的海水浪花之中,看到有两个贡棒自船首伸出,那是两个巨大 的机械臂,一下子就夹住了那容器,在速度未减的情形下,一下子就把容器移到了 甲板上。 前后的过程不超过三分钟,“兄弟姐妹号”已完成了任务,掉转船头,高速而 去。 不过,巡逻艇的反应也绝不慢,炮声响起,第一次几枚炮弹。落在离“兄弟姐 妹号”后面,只不过二十公尺处──也就是说,如果行动迟上十秒八秒,就会被炮 弹射中。 不过,第二次的炮弹,已经离船有一百多公尺,第三次的炮弹,根本一点威胁 力也没有了。高速航行维持了一小时,才渐渐减速,陈落十分为难地道:“那…… 东西太重了,增加了那么多的重量,无法起飞,也不适宜潜航。“ 我笑了起来:“反正已到了公海,就慢慢航行好了。” 这时,正当午夜时分,月白风清,海上十分平稳,速度恢复正常之后,我们又 一起到了甲板之上,去察看那容器,除了我曾见过同样的容器之外,其它的人都十 分好奇,大半和小半不断地去拉门,想打开门来,但当然不成功。 我伸手在那容器上拍了几下:“这里面可能会有一个人。” 虽然已听我说起过有关这容器的情形,可是听得我这么说,每个人的脸上,都 还是现出十分怪异的神情来。大半和小半齐声问:“会是谁呢?”我的回答是: “会是任何人。” 我那时的回答,十分合理,因为的确可以是任何人,可是我那时,再也想不到, 容器中会有什么人,这个人,照说是不应该在“任何人”之列的。 容器已顺利到手,毛斯紧靠容器站着,我也不去理他,和陈落、李平,看了一 会,就回到了驾驶舱中,那容器仍然由两个机械臂固定在甲板上。我把有关容器的 更多资料告诉李平和陈落,两人听得称奇不已。 飞行时间不到三小时,船航行,却要两天,到了第二天,毛斯才迟迟疑疑地来 向我说:“卫生先,你的提议是不是还有效?” 我冷冷地望了他一眼:“别强迫自己接受不想接受的条件!” 毛斯的神情贪婪之极,本来,他一头红发,样子并不难看,可是这时,他脸上 蒙着一层卑劣的油光,眼球如同受了惊的蜘蛛一样乱转,十分丑恶,他靠近了我一 点,要不是我想听他说些什么,一定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开去。 他用鬼头鬼脑的声音道:“你知道,卫先生,即使是一千万英镑,也不算什么。” 他的口气如此之大,那自然更令人厌恶,可是接下来,他举出的例子,又相当 令人信服,表示了这个年代金钱和数字之间的关系,他道:“一幅画,可以卖到接 近五千万美金,一件瓷器,也有值到千万美金以上的,一千万英镑,实在不算什么。” 我只好冷冷地回答他:“我不知道你是一个艺术品的收藏家。” 他又道:“就算如你所说,那箱子只是一个容器,像是……太空船?这是我的 想像,那就……本身就够值钱了。太空船飞行工具的价值骇人……美国的穿梭机, 每架是十二亿美金。”我听得哈哈大笑了起来,这人竟然财迷心窍到了这种地步, 他或许以为把这容器拿去卖给美国国防部,或是苏联的国防机构,可以卖得好价钱? 当他说了之后,继续用十分贪婪的目光望向我之时,我已经决定,若是打开了 那容器,就效法刘根生在法国那家工厂所做的一样,把那个动力装置卸下来,不然, 这个容器不论落到了哪一个军方之手,都可以闯大祸。 我干笑了两声:“你可以向各国政府去兜售。我建议你去找阿拉伯国家的政府, 他们花钱不用什么议会批准,也有太多的钱,没地方去花。”毛斯这次,总算听出 了我是在讽刺他,脸上青一阵红一阵,过了一会,像是实在憋不住了,他才道: “我得得一亿英镑,大半、小半那里,随便你给,这容器就……归你所有了。”听 他这样说,我甚至发不出怒来,只是十分疲倦地笑了一下:“你请便吧。” 凡是贪心得不到满足的人,都会有一股狠劲,他咬牙切齿,又咕哝了一阵,可 是我根本懒得听他的,自顾自走了开去。 在这时候,我已经有了决定,船一靠岸,用“兄弟姐妹号”上的运载设备,把 那容器弄上岸去,然后,就提议毛斯在码头上搭一个营帐,先住下来,然后再在码 头上就地主持拍卖──因为我估计他根本连运走那个容器的能力都没有。 唯一可虑的就是哈山知道了另有一个这样的容器,会急于想得到手,那么,毛 斯就有了敲竹贡的机会。哈山为人虽然精明,可是事不关心,关心则乱。事情和他 的身世有关,一生的遗憾,有希望补救,他就会不借任何代价。我很后悔把和哈山 有关的事情告诉了他,得想一个什么法子补救才好。 当天色黑下来时,我和陈落、李平一起用了一餐丰富的晚餐,又交谈了一会, 喝了一些酒,准备睡觉了,我喜欢听船头冲破海水所发出的水声,所以把舱房的一 个圆形的窗口,半打开着。 那窗子的直径,约是三十公分,窗子对着船的左舷,如果探起身来,可以看到 冷冷的月色,和平静的水面被船身划出来的粼粼水波。 我躺在舒适的床上,在有规律的海浪声中,正朦胧想睡去,忽然一下子,我陡 然睁大了眼。 这时,我其实全然不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,我之所以惊醒,全然是多年来的冒 险生活,使我凭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,感到有事情发生了。 我睁开了眼,舱房中自然没有着灯,很黑暗,我一动也不动,保持着原来的姿 势──在未曾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之时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办法。 所以,我能看到的,只是舱房的一个角落,在视线所及的范围中,一点异状也 没有。 而就在这时,我已经知道发生的是什么事了。 因为在一刹那间,一睁开眼来,我就屏住了气息,所以我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 声,自我的左侧传来。 我也立即可以肯定,那个人并没有进舱房来,他只是把脸凑在我半打一的窗前 在窥视我。 我如果要看到这个人是什么人,就必须半转过头去。我首先想到的是:这个人 一定是毛斯,我准备立即转过头去,大声叱喝他。 可是一转念间,我忽然又想到,这个人,如果不是毛斯,那会是什么人呢?他 半夜三更来窥视我,又有什么目的呢?自然非要弄清楚不可,转头转得太快,若是 一下子把他吓走了,可能连他是什么人都看不清,因为他既然把脸凑在窗前,就必 然背着光。 所以,我先不转过头去,只是尽量使眼珠向左移,我受过这种“斜视”的训练, 受过这种训练的人,可以藉着眼珠的移动,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角度。 这时,我自然不能单凭眼珠的左移就看到窗口,但我只要略转动一下头部,就 可以达到目的,这种小动作,窗外的那个人就算紧盯着我,也不容易觉察。 后来,我想起来,心中很有点惭愧。因为在一刹那间,我心念电转,想着在窗 外的会是什么人时,竟想到了大有可能是陈落或是李平。 船上一共只有六个人,我躺在床上,没有化身。不会是大半和小半,他们两人 笨头笨脑──凡是笨头笨脑的人,有一个好处,就是不会鬼头鬼脑,很少两者兼备 的。 最有可能是毛斯,而我之所以不一下子就转过头去的原因,就是因为想到:如 果不是毛斯,那就是陈落或者李平了。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,是由于陈、李两人,是云四风的手下,我始终觉得云 四风虽然尽力帮忙,可是总是十分神秘,云氏兄弟、木兰花姐妹,他们一定在从事 一项十分秘密的工作──白素可能知道一些,可是也无意告诉我,这是我产生反感 的原因。 那么,会不会是陈、李两人在船上,另外有窥视我行动的任务呢? 当时,想到了这一点,并不算过分,但事后想想,总有一点惭愧:竟然这样不 相信人。 闲话少说,当时,我极小心地把头偏移了一些,由于眼珠早已尽量移动,所以, 已经可以使我看到窗口了。 正如我所料,有一张人脸,凑在窗口上,正在向我看。而由于窗口不是很大, 那人的一张脸几乎占据了窗子的整个空间,背着光,我看不清他是什么人。 这时,我也知道何以我一下子惊觉过来的原因了,因为我本来只是半打开窗子 的,这时,窗子却是完全被推开了的。 一定是那人推窗子的时候,令我惊觉的──就算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,他的动 作也未免太大了一些,怎能不使我产生警觉? 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人,但是在黑暗之中,也可以感到他目光灼灼。 虽然这个人在窗外,而且窗子相当小,这个人想从窗中钻进来,要很花一点功 夫,可是这种情景,还是十分骇人。我沉住了气不出声,看他有什么进一步的行动。 那人向舱房中看了一会,像是醒起自己的脸,遮住了光源,以致看不清房中的 情形,因此他的脸向后略仰了一仰,离开了窗子一些。 这个动作,令得月光和灯光都立刻映在他的脸上,我自然也一下于看清楚了他 是什么人。 在我看清了他是什么人之后,我估计,我至少有十秒钟之久,呆若木鸡,一动 也不能动──在那十秒钟之中,他如果向我采取行动的话,只怕任何行动,我都没 法子防范,因为太意外了。 「第七章」 真是太意外了,在窗外向舱内窥视的人,竟然会是刘根生。 真是“踏破铁鞋无觅处”,哈山先生在上海,几乎把上海翻了一个转也找不到 的刘根生。他也显然看到了我,正在打量着,看来并没有认出我来,一则是由于光 线暗,二则,他只能看到我的侧面。 十秒钟一过,我已经从极度的意外之中,恢复了过来,可是我仍然不动。 我在急速地转着念:我应该怎么办呢? 如果我一下子就笑起来,会不会把他吓走?要是把他吓走了,而他又再不出现 的话,我想我会把自己捏死。 我如果出声叫他,结果也可能一样。这时,我根本来不及去想他是从哪里来的, 想到的只是一点,如何能留住他,不让他再消失。 如果我的手够得到,我一定毫不犹豫,伸出手去,先抓住了他的头发再说。我 希望他走进舱房来,可是他并没有这个意思,反倒又退开了一些,看来像是想离去。 在这时候,我忽然想到,在法国的时候,他对我的印象好像不错,如果他看清 楚是我,他会不会愿意我和交谈呢? 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。 我是一直眯着眼的,这时,我又假装睡着,于是转动了一下,使我的脸,对准 了他。 果然,我看到的他现出讶异的神色来,像是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,却不想想我 看到他的时候,我更加惊讶。 他迟疑了一阵,像是想向我作手势,可是他又不知道我是醒着,还以为我在熟 睡,对一个熟睡的人做手势,显然没有用处。 而就在这时,我下了决定,我陡然睁大了眼。望着他。他有一刹那的惊讶,然 后做了个手势,显然是问我,他可不可以进来。 我大喜过望,一跃而起,先来到了窗前,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握,才道:“你 等着,我带你进舱。” 那时,我真想叫他就从窗钻进来,因为出舱房,绕到左舷去,有一段路,他可 能又消失了。却想不到他十分爽快,向我一挥手:“你退开一些。” 我连忙后退,眼前人影一闪,他已经从那回窗子中,穿了进来。这一手“缩骨 功”,漂亮之极。我在一刹那间,倒起了小人之心。 他能一下子就穿进来,自然也可以一下子再穿出去,所以他一进来,我就装着 不经意地阻在他和窗子之间,防止他再度突然离去。 同时,我向一架放满了酒的酒车,指了一指,他毫不停留地过去,抓起一瓶酒 来,打开,大口喝了三口,才抹了抹口,指着我,十分惊讶地问:“你这个人怎么 好像无处不在一样?刚才我在窗外看着就觉得像你,可是想想不会那么巧。” 看到了刘根生,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之中,都充满了疑问,却想不到他反倒先 这样说,像是我在这船上是意外,他在这里出现反倒是正常的的一样。 对于他这样的话,我自然无法一下子就有反应。他又喝了一大口酒,再道: “有你在船上好多了,嗯,这船好像很不错,我惯在海上讨生活,对船有特别的感 情,如果船上全是陌生人,又得费好大唇舌,而且只怕语言上也难以沟通。”这时, 我总算定下了神来,问出了第一个问题:“你是怎么来的?” 这个问题才问出口,我脑中陡然灵光一闪,想起了他是如何到船上来的了!而 这也令我觉得讶异之极,不由自主伸手指向他,张口结舌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 刘根生哈哈一笑:“我以为你一看到我,就知道我是哪里来的了。” 我直到这时,才又道出了一句话来:“怎么会呢?这……容器是沉在海底…… 那么多年……你怎么走进那容器之中的。“ 刘根生哈哈大笑,一手提着酒瓶,向我走来,伸手在我肩头重重拍了一下: “我早已说过,随便你怎么想,你都想不出是什么样的情形。”他确实这样讲过, 而我的确作了种种的假设,仍然不得要领,他的遭遇,一定是离奇怪诞到了难以想 象的地步,真相如何,自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。 而他一再说明,他绝不会把真相告诉我! 不过现在我并不着急,我有办法使他把真相说出来,因为我自信,关于哈山的 事,当年在上海一条弄堂口鞋匠摊前发生的事,他一定会极有兴趣知道下文,就像 我有极大的兴趣知道事实真相一样。 所以我只是若无其事地道:“原来你已经有了可以在那种容器中自由来去的能 力,这种容器,有多少只在地球上?不止两只?” 刘根生笑了起来,他神情威严,可是这时,笑起来,也十分狡猾,他指着我: “不会对你说的,我已经一再讲过,不会对你说的。” 我神态悠然,也向酒车走去,不再阻拦在他和窗子之间,因为我知道,我一开 口,就算有人赶他,他也不会离去的了。 我拣了一瓶酒,也学他一样,就着瓶口,喝了一大口酒,然后,不快不慢地问 :“那条弄堂叫什么?你还记得吗?是不是叫会元里?” 我并不是用十分好奇、十分关注的神态和语气问出来,而只是自然而然地闲闲 说起的。也正由于这一点,刘根生就不会感到突兀,如果这个问题,是他一直在想 着的,他一定会自然而然地回答,这是心理学上得到过许多次实验证明了的事。 果然,不管刘根生有多么离奇的遭遇,他也有正常人的心理反应。他连想也没 有多想,就道:“不是会元里,是来元里──” 他说到这里,陡然停口,双眼瞪得极大,盯着我,像是盯着一个正准备向他扑 过去的僵尸,他的面部肌肉,在不由自主抽搐着,喉部发出了一阵莫名奇妙的声音。 他这时的神情和发出的声音,都可怕之极,但是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,所 以我十分悠然,又喝了一口酒,长长吁了一口气。 他维持着这个神态,足有一分钟之久,才用哑得难以相信的声音问:“你说什 么?你刚才说什么?” 他一面说,一面不住摇着头,像是想从一个恶梦之中,把自己摇醒过来一样我 自然知道我的话,会引起他极大的震撼,这个“百岁人魔”一生之中最大的憾事, 只怕就是不见了他的那个孩子。 事情过了那么多年,他一定以为绝对没有希望的了,可是忽然之间,竟然有人 提了起来,这种震撼,等于是在他的体内引爆了一枚地雷,他五脏六腑,这时都怕 四分五裂,要好一会才能复原。 我神态更平静:“噢,是来元里。你记性倒好,那鞋匠姓史,是吧,看起来, 人倒蛮老实的……” 这句话一说出来,刘根生的身子,筛糠一样,发起抖来,他身形高大,骨格子 自然也大,这时,他全身的骨头,都在格格作响,他张大了口,可是他上下两排牙 齿相叩,也发出声响,这样子,他足足维持了两三分钟,才发出了一下怪叫声,身 子向上陡然蹦跳了半尺高,然后又是一下怪叫声。 他的种种反应,都在我的意料之中,甚至他如果双眼翻白,仰天跌倒,昏死过 去,也不会在我的意料之外,所以,不论他是蹦跳也好,是怪叫也好,我只是冷静 地看着他,看他还有什么把戏玩出来,这时我心情之愉快,真是难以形容,虽然暂 时仍然真相未明,但是连日来的闷气,却一扫而空,舒畅无比。 刘根生大约发出了五六下怪叫和蹦跳了五六次之后,才咕咕一口气把一瓶酒喝 了个清光,又连连喘息了一会,才算是恢复了正常,但是还过了一两分钟,他才恢 复了说话的功能。 需要补充一下的是,他的大叫大嚷,惊动了正在当班的陈落,陈落敲门,我把 门打开,陈落看到了刘根生,讶异之极,刘根生却只是双眼直勾勾地向着我,并没 有注意别人。 我向陈落作了一个手势,表示一切很好,陈落向刘根生指了一指,我低声道; “说来话长,我会解释。” 常言道“好奇之心人皆有之”,可是陈落十分懂得克制自己,他只是略扬了扬 眉:“我在驾驶舱,有事,通知我。” 他说着,就已经退了出去,而且把门关上。这人竟如此冷静,十分令人佩服。 刘根生可能根本不知道陈落曾出现过,他恢复了说话功能之后的第一句话是: “你还知道什么?” 我反问:“那小孩子是你什么人?” 他略震动了一下,盯着我,脸上又现出了一股狠劲来,而且自然而然伸手向腰 际接了按──那多半是他一怒之下就想拔刀的手势。 可是他多半又在这时想到,我一定知道得不少,八十多年前的事,居然还有人 知道,他急于想知详情,根本无法克制,而他也明白,他要知道更多,就必须先回 答我的问题。 他的回答十分简单:“是我儿子。” 他说上海话,上海话中的“儿子”的发音是“尼则”,我自然听得懂,我这时 又问:“自己的儿子,为什么随便送人?” 刘根生一听,直跳了起来,把牙咬得格格直响:“我没有送人,只是托那鞋匠 照顾一阵子,给了他那么多钱,这只赤佬,见财起意,不安好心,绝子绝孙,一家 都不得好死,生儿子没有屁眼……” 几十年来的怨恨,化为一连串粗言秽语和恶毒得匪夷所思的诅咒。 这时,我也不禁奇怪:史道福有一个机会给他去找儿子,他为什么不去找呢? 可是这时候,自然还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,我先问:“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 孩子托人照顾?” 刘根生用力一挥手:“你也不能总是问我,先让我也问几个问题。” 我坚持:“先回答我的问题再说。”。 刘根生狠狠地顿脚:“造反不成,弟兄们走的走,死的死,捉了小刀会的人, 问都不问就砍头,我要逃命,总不能带了小孩于一起逃。” 刘根生说到这里,喘了几口气:“我打算躲上三五个月,就可以领回孩子,谁 知道再回上海,那赤佬鞋匠就失了踪,我一次又一次,找遍了上海,也没能找到他。” 我冷冷地道:“你每隔上十年八年,才去找他一次,怎么找得到?” 刘根生一听,盯着我的眼光,又像是看到了一具蹦跳的僵尸。 我喝了一口酒,又抛了一瓶酒给他:“那个容器可以使人的生命停顿,使生命 变成暂停的形式,这种间歇式的生存方式,使你这个已超过一百岁的人看起来像是 三十多岁,因为其中有七十年,你是在‘休息状态’中度过的。是不是?” 我一口气说着,刘根生张大了口,合不起来,我又冷笑了一声:“你对我的想 像力估计得太低了。” 刘根生竞然同意了我对他的指责,这倒颇出乎我的意料,我故意逗他一句: “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失望的?” 刘恨生长叹一声,神情惘然:“人生七十古来稀,二十年前,我已经失望了。” 看到他这种神情,我十分同情,不忍心再令他难过下去,所以也不再卖关子, 告诉他:“当年那小孩没有死,现在还活着。是世界著名的豪富,而且十分巧,巧 到了不能形容的地步,你见过他。” 刘根生张大口,他多半想问“什么”的,可是完全出不了声。 我又道:“他就是哈山,就是你从那个容器中出来时见到的那个人。当然八十 多年过去了,他已经是老人了!你一出来就急急到上海去找他,却料不到他就在你 的眼前。” 刘根生这次反应。比上次强烈得多了,他没有叫没有跳,只是整个人僵直直地 发抖,抖着抖着,眼珠就向上翻,我一看情形不好,他们父于两人原来都有一受刺 激就昏厥的毛病,赶紧过去,伸指向他太阳穴便弹。 一指弹出,他才“啊”地大叫一声,一点也不夸张。叫了一声之后。汗如雨下, 喘气如牛,双眼睁得极大,眼珠乱转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我向他手中的酒瓶指了 一指,他会过意来,大口喝了一口酒,又剧烈地呛咳起来,竟连到了口的酒都无法 吞咽下去! 我又伸手在他的背上用力拍了几下,他努力吞了一口酒,脸涨得十分红,仍然 呼哧地喘着气,足有五分钟之久,才渐渐回复了正常,望着我,有气无力地道: “那么巧?” 我点了点头:“就是那么巧。” 刘根生又大口喝了几口酒:“他知道了?” 我想据实告诉他,哈山已经知道了,而且正在找他,但是我转念一想,如果我 告诉了他,他可能又会一下子消失,所以我没有立刻说出来。他又激动起来,双手 抓住了我的手臂,用力摇着我的身子:“告诉我,把一切都告诉我。” 我伸手抵住了他的胸口:“我当然会告诉你,可是你也得告诉我。” 他连连点头:“你先说……你先说一段。” 我爽快地答应他,把史道福所说的,当年在上海发生的事,说了一遍。这些事, 有许多是刘根生亲自参与的,他自然知道我所说的是事实。 当他听到了史道福曾写了一封信,送到客栈去的时候,他直跳了起来,先大声 骂了一句极粗的粗话,才道:“乌龟王八蛋收过他的信!” 在史道福叙述到这一点之时,听到的人,也都十分奇怪,何以刘根生在知道了 哈山的下落之后,并不去找哈山?虽然那时哈山早已离开了孤儿院,而且在上海滩 上,也已经崭露头角,但通过孤儿院的这条路,还是十分容易找得到他的。 那么,他们父子两人,在六十年前,就可以相会,不会等到现在了。 哈山听了这件事,还十分伤心,频频问白老大“为什么”,白老大也说不上来。 这时,我听得刘根生这样说,也不禁大是惊讶,因为我相信史道福不是说谎, 他确然曾写了一封信。 我又把史道福叫小瘪三送信的经过,向他说了一遍,刘根生“啊”地一声,在 额头上拍了一下:“我记起来了,我进店堂的时候,是看到一个小瘪三,在角落闪 闪缩缩,可是他没有给我什么信!” 我也不禁“啊”地一声,在额头上拍了一下,我明白了,事情再简单也没有, 史道福托的那个小瘪三,并没有把那封信交给刘根生! 小瘪三为什么这样做,理由怕也很简单,他不懂得这封信的重要性,既然收了 钱,也就算了,或许刘根生的气派十分大,小瘪三不敢接近他。 就这样,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一念之差,哈山和刘根生两父子的重会,就 推迟了六十年! 刘根生咬牙切齿地骂那个小瘪三,我劝他:“不必那么痛恨有关人等,哈山的 一生多姿多采,过得极好,地球上像他那么幸福快乐的人极少。” 刘根生怒视我一眼,冷笑一声:“你知道什么?” 我也冷笑:“我知道,你是想说,若是你们早几十年相逢,你也可以使他有‘ 分段式’的生命!” 刘根生的喉头发出了“咯”地一声响,显然他被我说中了心意。 我作了一个手势:“现在轮到你说了,那位女士……是你的妻子?” 刘根生呆了一会,神情十分惘然:“可以说是,哈山是我和她的孩子!” 那女人果然是哈山的母亲,我笑了一下:“哈山在担心,如果他母亲也像你一 样的话,看起来那么年轻,他那一声‘娘’,很难叫得出口!” 刘根生神情更是惘然,叹了一声:“他见不到他娘了,见不到了!”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,声调和神情,都伤感之极,那叫我无法再问下去,因为习 惯上,若是他妻子已死,他又十分伤感,总是不再追问的好。 他也没有进一步解释,只是望着我,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,示意该他说了。刘 根生却只是喝酒,很快又喝完了一瓶,他也不理会是什么酒,抓了一瓶来又喝,我 知道他酒量相当好,但是这时他的情绪十分激动,比较容易醉,所以我按住了他的 手。 刘根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:“那次,我们得到了消息,有一船军火,全是洋枪 洋炮,要经过崇明岛。运到上海去,交卸给帮清兵打我们的洋兵。” 如果不是我在海底已见过了那几艘沉船,知道若干年前,曾在这个海域上有过 一场海战的话,也还不容易明白他一开始说的话。 我已经约略估记到这次海战的性质,所以这时,十分容易接受他的叙述。 刘根生忽然笑了一下,笑得相当惨然:“小刀会是在海上起家的,航海经验十 分丰富,也一直保有一些十分有用的船只,水性好的人更多,所以,就决定在海上, 截劫这艘洋船,由我带队,率领九十名兄弟,兼程出海去,照原定的计划,在崇明 岛的北水门,去拦截那艘洋船。” 刘根生说到这里,顿了一顿,眼望着天花板,神情十分凝重,想是他想起了当 年那一场在海上的战役。 过了好一会,他才又道:“我们这一次出征,计划得十分周详,事先得到了那 艘洋船的图样,知道那船的机舱在船尾二十公尺处,我们准备了炸药,准备一截停 洋船,立即就派人下海去,把炸药贴在船底,只要炸坏洋船的机舱,就已成功了一 半了。 我吸了一口气,摇了摇头:“估计得太乐观了,洋船是有大炮的!” 刘根生苦笑了一下:“是,我们是太乐观了一点。当时,正是早上,我从望远 镜中看到了那艘洋船,一眼就看到了在洋船船头的甲板上,有两个我们情报中没有 提到的东西。” 他一下子就说到了这个要点,倒令我付了一口气,因为我怕他回忆起当年的战 役时,会兴致大发,详细叙述怎么打这一仗──当然,这场海上截击战,如果详细 说来,也一定十分悲壮动人,我相信刘根生带去的九十名兄弟,可能是全部牺牲了 的。但是这一段经过,毕竟只是这个故事的小插曲,那两个容器,才是故事的主角! 我“嗯”地一声:“那两个容器!” 刘根生点了点头:“接下来发生的事──” 我忙道:“请尽量简单,我只想知道和那怪容器有关的事。” 刘根生的神情有点恼怒:“那是一场了不起的海战。” 我说得十分认真:“岂止这场海战而已,整个小刀会的历史,都十分了不起, 不知有多少悲壮的故事,你要是有兴趣,我可以提供协助,把你所知道的一切,都 用文字整理出来,流传干古!” 刘根生听得十分高兴,悠然神往,连连点头:“我们没有强力的火器,所以, 我们的船,是伪装成渔船行驶的,所以在接近洋船的时候,洋船并没有防备,三艘 船,我所在的主船在最后,两艘副船反倒包抄上去,三艘船上都挂着‘紧急求救’ 的旗号──” 他说到这里,顿了一顿,向我望来。我明白了他的意思,忙道:“兵不厌诈!” 刘根生大是高兴,用力一拍桌子:“对了!不过洋船的船长,也是海军出身, 开始时没有注意,当我们接近了之后,三面包抄的形势已经形成,他虽没提防,也 看出不对头来了,所以立时开炮。” 刘根生说到了开炮时,停了下来,眯着眼睛,现出十分坚决的神情,像是他自 己又置身在战船之上一样──要知道这场海战,已过去了许多年,但是对他来说, 还是不久以前的事,所以记忆犹新。 刘根生长叹了一声:“一开炮,才知道洋炮的厉害,我们的一艘船先中炮下沉, 船上的三十个弟兄,纷纷落水,向洋船游去,洋船上的洋兵,本来还想在船上射击, 可是我们的弟兄全是潜水游过去的,子弹横飞,损失并不大,三十个弟兄,倒有二 十多个上了洋船,最勇敢的是先从洋船船尾,扯着锚练爬上去的那两个──” 刘根生虽然说不详细形容那场海战的情形,可是还是不免说了几句:“那两个 弟兄上船之后,已中了不知多少枪,成了血人,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忍住的,还是刺 死了六七个洋人,让别的兄弟上船去。” 刘根生说到这里,不住地喘着气,我也可以在他的叙述之中,感得到当时战况 的惨烈。 刘根生大喝了一口酒:“第二艘船接着中炮,我一看情形不对,怎么都要沉, 不如撞过去,所以我索性拚命,在第二艘船快沉的时候,撞了上去,九十个弟兄, 上了洋船的,至少有五六十人,他奶奶的,一上了船,短兵相接,洋兵就不是我们 的对手了,可是洋兵的短枪,还是十分厉害──” 他说到这里,伸手在左腿上轻按了一下:“我一时贪功,追杀一个洋军官,给 他一个回马枪,打中了我的左腿,我打了一个滚,朝近去,还是一刀刺进了他的小 腹……这时,船上杀声震天,我大声叫‘一个不留’,因为这时,我们三艘船全沉 了,大批枪械,要靠洋船运回去,不把洋兵全杀了,不能达到目的!” 我吸了一口气,对刘根生这样的人来说,在一场战争之中,高叫“一个不留”, 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,在我听来,却有十分不自在的感觉。 我挪动了一下身子,刘根生瞪了我一眼:“洋人和清兵杀我们的时候也一样!” 我咕哝一句:“你杀我,我杀你,一部人类的历史,就是互相残杀的历史!” 刘根生不理我,自顾自说下去:“我虽然受了伤,可是一刀子就把子弹从大腿 上挑了出来,那不算什么,我们每个人都有锋利的小刀,犯了会规,‘三刀六洞’, 自己了断的,我也不知道见过多少,没这股狠劲,怎么在江湖上混!” 我作了一个手势,表示完全同意他的意见,也请他不要再发挥下去。 我知道什么叫“三刀六洞”,那是帮会的一种最普通的惩罚,由犯规者自己执 行,在自己的腿上,插上三刀,刀尖必须刺透腿部,所以,虽然只刺三刀,却有六 个洞,故名。 习惯于“三刀六洞”的刘根生,对于用小刀把腿中的子弹挑出来,自然小儿科 之至了。 刘根生对我的手势表示满意:“我扯了布条,扎起了伤口,又去追杀洋兵,一 个洋兵手中的枪成了空枪,我追过去,他逃,逃到了那两个大箱子之一的旁边,那 两个大箱子是用铁链缠在铁柱上的,洋兵绕着其中一只箱子转。我去追他,腿上伤 痛得厉害,一下子绊倒了,洋兵以为有机可剩,转头一脚向我踢来,我一看来得正 好,双手抓住了他的足踝,用力一扭,那洋兵站立不稳,身子重重一侧,头撞在那 大箱子上,大箱子十分硬,那洋兵的头撞了上去,撞得头破血流,昏了过去。我再 用力一甩,把他甩进了海中。 刘根生说到这里,略停了一停,神情突然之间,变得古怪之极,伸手在自己的 脸上,重重扶摸了几下,然后才又道:“我先扶着那大箱子,站了起来,那大箱子 的门上,有一个把手,我自然而然,拉住了这个把手,把身子挺直,一手仍握着小 刀。” 他说到这里,神情更是古怪之极,显然接下来发生的事,一定怪到了极点。 我已经知道,一切古怪的事,都是从那两个古怪容器开始发生的,那时刘根生 正在那容器之旁,可能就是怪事发生之始了。 刘根生自然而然摇了摇头,继续说下去:“我一拉把手,竟然顺手把门拉了开 来──” 他向我望来,我发呆,不知如何反应,我知道有点不对头,可是又说不出所以 然来,我感到刘根生是不可能开那扇门的,果然,刘根生立时道:“那门……好像 不是被我打开,而是在容器之内,被人从里面推开来的,可是门不能完全打开。” 我想起了门不能打开的原因了,忙道:“是啊,我知道那容器是用铁链缚在柱 子上的。” 刘根生点头:“是,可是又因缚得不是十分紧,门虽然不能完全打开,但是可 以推开少许,……大约可以伸一只拳头进去。那时,船上仍在激战,虽然我觉得事 情极怪,但也不会多加注意,要冲向前去杀敌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事情真是注定的 ……” 他说这里,又大是感慨,停了片刻。 接下来的两分钟,他在沉默中,有时哺哺自语,道:“注定的,注定的,天下 事,真是注定的。” 我叹了一声: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?” 刘根生道:“我们和洋船相遇时,天刚亮,大约是寅时时分,一遇上就激战, 打了多久也不知道,总之,到了那门打开了一些的时候,日头还是斜的。若是日头 正中,或者从门的另一边斜照过来,,也就没有事了。” 我忙道:“我不明白,那有什么不同?” 刘根生道:“大不相同,如果不是日头斜照,恰好照近门缝中,我就不能看到 箱子里面的情形。” 我明白了:“你看到什么?” 刘根生的神情又古怪之极──事隔这么多年,他仍然觉得那么古怪,可知当时 他的骇异是如何之甚了。 他道:“我看到了一张十分标致的人脸,从那拳头般宽的门缝看去,我看不到 这张脸的全部,可是高鼻头大眼睛,我总是看得到的,那是一个外国女人,眼珠在 太阳光下,是金黄色的,你想想,在这样的情形之下,我忽然看到了一个大箱子中, 有那样的一个女人,正睁大了眼在望着我,我心中的惊骇,可想而知,我不知怎么 办才好。就在这时。又有一个洋兵向我开枪,我躲过去,顺手把门推得关上。 “那洋兵冲了过来,我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枪,刺死了他之后,才伸手接住了 被我踢得飞起向半空的那柄枪!” 刘根生说到这里,现出傲然的神色来,我点了点头,表示欣赏他的身手──要 一脚踢飞一个人手中的枪,再出手刺死他,然后再接枪在手,动作自然乾净利落之 至,十分难得。 刘根生见我有称赞之色,十分高兴:“我一接枪在手,第一件事,自然而然, 就是一枪把围住那箱子的铁链射断一节。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这样做,多半是我 想到,这女人一定是被船上的洋人关在里面的,锄强扶弱,正是我们侠义之辈应做 的事,所以战况虽然激烈,我还是想到了要救人,所以先射断了铁链再说,那时, 我却没有想另一只箱子上是不是也有人。” 刘根生吞了一大口酒:“铁链一断,散开了一些,我正想对着箱子叫,叫那女 人不要出来,就在这时候,突然一声巨响,整艘船都震动起来,我身子一侧,连忙 又伸手拉住了那大箱子的门把,这一次,门并没有打开来。而船身已随着那一声爆 炸而倾斜,我听得几个弟兄在叫:”洋人自己炸了船!‘“ 刘根生一挥手:“那洋船的船长,倒也是一条汉子,他眼看船保不住了,就自 己炸了船,我们准备的炸药没有用。他的炸药,也是在机舱爆炸的,从爆炸,到洋 船下沉,只是一眨眼的工夫,在那短短的时间之中,我根本不能做什么,只是抓住 了那箱子的把手,竟然不知道松开手来。那时,铁链虽然断了,可是还没有散开来, 箱子还是系在柱子上,和船是连在一起的。” 我听着,又不禁发出了“啊”地一声──刘根生在这样的情形下,如果他不松 手,他就会和船一起沉进海底去! 虽然我明白刘根生后来没事,但当时他的处境,确然十分危险。船在下沉的时 候,会带起巨大的漩涡,处境就十分不妙。 「第八章」 刘根生望着我,像是知道了我想到了什么,他道:“看起来我的情形不妙,可 是阴错阳差,我反倒成了……唯一的生还者。” 我没有说什么,等他再说下去,同时,心中也十分感慨。我曾在海底,看过那 几艘沉船,看起来,躺在海底的沉船十分平静,哪里想得到在当时,曾经有那么惨 烈的战争。 刘根生吸了一口气:“船一下沉,在甲板上的人全被漩涡卷上了海面,在大浪 之中,无法挣扎,都没了顶,在舱中打杀的,自然也都出不来,只有我,情形最特 别,人在甲板上,可是又不会浮上去,因为我的手握住了那大箱子的把手。虽然在 下沉时,我紧闭着气,天旋地转,十分辛苦,但总算熬了过去。” 我点了点头:“不是水性极好,又有上好的武术根子,给海水自鼻孔倒灌进来, 呛都呛死了!” 刘根生道:“是啊,一直到船沉到了一半,下沉的势子已经慢了许多,由于震 荡,铁链松了开来,那大箱子竟然向上浮了起来。” 刘根生又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,我等着他说下去,他忽然道:“我说得够多了, 该你说了!” 我想抗议,可是继而一想,他的话也有道理,他的确已说得够多了。 虽然他说的都是有关那场海战的事,可是也说出了十分重要的一点:那两个大 容器中的一个,内藏着一个美丽的女人。 那个女人,后来成了他的妻子,又生下了哈山,这一切经过是怎么发生的,还 不可想像,但至少知道了刘根生是如何认识那个“中东女子”的了。 我于是把哈山知道他自己的父亲还在人世,以为他会在上海,所以他在上海展 开了大规模的寻找行动,和哈山知道这种情形之后,几次昏过去的经过,说了一遍。 刘根生听得十分入神,唉声叹气,搓手顿足,我道:“我们这艘船,一到岸, 就可以立刻和哈山联络,你们就可以父子重逢了!” 刘很生十分渴望:“当年分手的时候。还在襁褓之中,八十多年了。” 我催他:“该你再说当时的情形了!” 刘根生道:“是!我和那大箱子一起浮上海面,沉船带起的漩涡已经消失,我 反倒安全了,我伏在那大箱子上,随海浪飘着,在一大块岩石上搁了浅。” 刘根生苦笑:“我自己死里逃生,自然想起了箱子里面的那个女人来,我拍打 着箱子。因为我在外面拉不开这箱子的门来。” 接下来发生的事,十分重要,刘根生也说得十分详细,我在叙述的时候,要另 外换一个方式。 刘根生打不开那容器,就开始拍打,这时,容器搁在一个浅滩上,刘根生又用 手抬起了一块石头来,在大箱子上用力敲打着。 开始的时候,一点反应也没有。那大箱子在海上漂浮,在岩石上搁浅之后,门 向着上面,刘很生又用力去拉着把手,他心中在想,那个女人被关在箱子中,这下 只怕闷也闷死了。 他忙碌了大约十来分钟,箱子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,刘根生无计可施,停了手, 开始打量自己的环境,那堆岩石并不大,因周围全是茫茫大海,这时已是中午时分, 阳光猛烈,映得海水,十分耀眼,刘根生知道在这样的礁石上,不可能有水源,必 须早点离开,他唯一可利用的,自然就是那只大箱子。 大箱子在海上飘浮,可以把他带到更好的环境中去。他顺手从岩石上抓下了两 只蛤贝来,把肉挖出来嚼吃了,对着箱子叫:“喂,你出来,我打不开门,你出来!” 叫了半晌,也没有反应。 这时,潮水在退,刘根生想把大箱子推到海中去,可是哪里推得动?他没有办 法,只好暂时留在礁石上,捉了一条鱼,生裂了吮吸着鱼汁解渴,虽然十分腥,可 是惯于在海上生活的刘根生知道,就凭这样的方法,他可以在这礁石上生存下去。 这时,令他十分好奇的是,箱子中的那外国女人,在露了一面之后,为什么再 也不露面了?刘根生不懂得计算一个成年人需要的空气量是多少,可是他知道,一 个人关在这样的一只大箱子中,不必多久,就会闷死。他甚至想,自己把门推得关 上,是不是已经把这个女人闷死在里面?一想到这一点,他不禁十分不安,又开始 拍打那箱子的门。 这一次,他才拍了两下,忽然听到轻微的一下声响,刘根生一呆之下,看到箱 子的门,正在向上缓缓抬了起来。刘根生不禁大喜,大叫了一声。看起来,那门是 十分沉重,只打开了一点,又合上了,然后又向上抬起来。 刘根生一看到这种情形,连忙一手握住了把手,一手自门缝中插了进去,用力 向上抬。 果然,那门十分沉重,刘根生虽然年轻力壮,而且力大无穷,也费了好大的劲, 才将门慢慢抬了起来。 那容器如果是用正常的摆放方法直立着的话,要打开它的门,十分容易,用指 拨一拨就可以了,可是像这时搁浅在礁石的情形,就非得整个门抬起来不可。而且, 也没有什么么地方可以借力,等到门抬开多一点的时候,刘根生全倒着身子,用肩 膊去顶,将门顶开更多,他已看到了箱于中那外国女人,正想向外出来,她只是探 出了头来,用十分好奇的神情打量着刘根生。 在阳光下看来,那女人一头金光闪闪的长发,有着大圈大圈的波纹,看来十分 美丽,高鼻子大眼睛,她穿着一件半袖的紧身衣,当她上半身都探出来的时候,胸 脯涨鼓鼓的,露出的手臂上,也有着在阳光下看来金光闪闪的细密的汗毛。 刘根生这时还咬牙切齿地在出力,可是那外国女人一点也没有帮手的意思。虽 然那外国女人十分好看,刘根生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,可是他仍然忍不住道:“别 看我,出点力!” 刘根生这时,讲的自然是上海话,那外国女人呆了一呆,神情更是好奇,叽咕 了一句话,刘根生自然一点也听不懂。 上海虽说是十里洋场,但是像刘根生这样身分的人,对外文的了解,最多也不 过是洋泾滨英文中的“来叫开姆去叫果,大大轮船史汀婆”而已。 他又说了一句:“你也出点力,我快要顶不住了,这门很重!”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,那外国女人十分用心地听着,忽然,外国女人身子一缩, 又缩了回去。刘根生十分恼怒,骂了一句。 当那外国女入探出头来打量他的时候,由于外国女人十分好看,而且,刘根生 一辈子也没有在那么近距离和一个异种女性在一起过,他似乎还闻到了一股十分清 香的体味,所以他的注意力。也集中在那女人的身上,并没有留意容器中的情形。 当时,外国女人缩了进去,他的视线跟着转移,自然也看清了容器中的情形。 当我和一些朋友,打开这个容器之际,可以想像到那是一个太空囊,也知道那 容器之中有电视荧光屏,有许多仪表等等。 可是,对那么多年之前的刘根生来说,他却全然无法知道那是什么东西,他只 是看到,那容器之中,还有一扇椭圆形的门──外面的门由他抬顶着,里面的门, 也自动打了开来。 而那外国女人,这时正缩进第二重门去,坐到了一张古怪的椅子之上。 刘根生惊讶之至,大声问:“喂……喂……你到底是什么路数?” 他连问了几遍,看到那外国女人在椅子的扶手上乱接,有许多小灯在闪,刘根 生肩头快被压碎了,可是他知道自己只要一退,门又会关上,所以他咬紧牙关顶著, 青筋暴起,也已说不出话来了。 而就在这时,那外国女人忽然说了一句刘根生可以听得懂的话:“上海?你说 的是上海话?” 她这句话,也是用上海话说出来的,而且字正腔圆,听得刘根生发呆,连连点 头。 那外国女人,十分高兴,取了一只小小的圆筒在手,那圆筒有一边是十分平整 的平面,会闪闪生光,有不少符号在不断闪动。 刘根生后来,自然知道那是一具言语翻译机──它接收到的声波,经过内藏丰 富资料的机器查证,可以转化为指定的语言。 刚才刘根生听到的那一句话,并不是那女人直接讲出来的,而是通过了翻译仪 传出来的。 刘根生当时全然不明白这些,那外国女人取了这圆筒在手之后,又从刘根生的 身边,钻了出来。 她穿着紧身衣裤,女性的线条美,表露无遗,看得刘根生目瞪口呆,刘根生当 时的评语是“难看是真难看,好看也是真好看”。听起来似乎很矛盾,但是也合乎 情理。难看是指风俗不同,所以心理上不能接受,而好看,那是必然的了。 外国女人一出来,刘根生也立时缩了缩身子,门“砰”然合上,刘根生大口喘 着气,外国女人四面看看,神情讶异之极,问刘根生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 刘根生叹了一声:“我也不知道,海上!” 外国女人又问:“你总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的,是什么洲?欧罗巴洲,还是亚 细亚洲?” 刘根生或许对于崇明岛一带的水域,了如指掌,可是什么欧罗巴洲、亚细亚洲 这样的名词,对他来说,自然也十分之陌生。 所以,刘根生的回答是翻着眼睛:“勿晓得侬讲啥物事!”(不知道你说什么!) “ 外国女人有点着急,叹了一声,又问:“你是什么人?” 刘根生用力一拍胸脯:“我叫刘根生,是小刀会的头目,狠角色!” 外国女人望着他,十分有趣的样子,忽然娇声笑了起来,掠了掠长发,神情十 分动人,又道:“你再把门顶开来,我要进去一会。” 刘根生想了一想,先搬了一块大石,放在箱子的旁边,再用力抬起了门,把大 石顶住了门。 那外国女人先闪身钻了进去,坐在那张椅子上,由于那容器不是照正常的位置 放着的,所以外国女人坐在椅子上之后,看起来和仰躺着一样。 刘根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。这时,他的心中混乱之极,因为不论他如何想,都 想不出自己遇到了什么事。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葬身在大海之中,现在的一切,全 都是他死后的幻象!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,又令得他心跳加剧,外国女人在座椅上“躺”了下来之 后,身体各部分,更是该鼓的地方鼓,该细的地方细,在刘根生的眼中,已经十分 异样。 而外国女人却又把自己的身子,尽量向椅子的一边,挤了一挤,空出了座椅的 一半来,她伸手在空出来的那一半的椅子上拍了拍,又向刘根生招了招手,同时身 子打侧,以便腾出更多的空位来给刘根生。 刘根生自然一看就知道外国女人的手势,是要他“躺”到她的身边去! 那座椅如果一个人坐,绰绰有余,可是要两个人坐的,那肯定身子必然挤在一 起。尤其外国女人的身子可称丰腴,刘根生也十分壮硕,两个人要挤进那椅子去, 非得侧转身子不可,那就几乎等于面对面了! 刘根生不由自主,吞了一口口水,眼睛瞪得老大,不由自主,讲了一句上海人 惯说的粗话,又对眼前的情形加了一句评语:“到底算是什么名堂?” 外国女人盯着翻译仪,有十分疑惑的神情,显然那一句上海小孩子也知道的粗 话,令她不能理解,她一面神情疑惑,一面又大有羞态,过了一会,才道:“我不 懂你这句话的意思!” 刘根生大是发窘,忙道:“没有意思的,一点意思也没有的……” 外国女人又拍着椅子:“你快点过来啊!” 刘根生一咬牙,心中想:“老子可没有要占你便宜,是你一再要我过来的。哼 哼,听说外国女人都风骚得很,看来果然不错!” 他一面嘀咕着,一面也钻了进去,挤进了那座椅之中,当然和外国女人挤到了 一起,外国女人向他甜甜一笑,笑得刘根生在刹那之间,大是晕晕乎,有点不知怎 么才好,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,又令得他心头狂跳! 外国女人略一欠身,身子半边压在刘根生的身上,也不知她从哪里握了一把金 属棍在手,用力向那块大石,顶了一顶,把那块大石顶了开去。 大石一落下去,门就自动合上,刘根生一惊,只觉得眼前并不黑,光线十分柔 和。外国女人在椅子的扶手上按着。 她按自己身边的那扶手还好,可是她又要按刘根生那一边的扶手,每当她按刘 根生那一边的时候,她软绵绵的身子,就挤得刘根生更紧。而且她还不断在动,挤